「來了,專為心情不好的人泡的茶。」老闆端著雅致的茶壺和茶杯走來。「這是之前朋友從法國帶回來的Marco Polo,是一款有水果酸甜香味的紅茶,我每次喝了心情都會變好,妳試試看吧。」
「謝謝……」我努力克制著情緒,從喉嚨脫出的聲音卻仍舊帶著明顯的哽咽。
「……妳還好嗎?」老闆抬頭看見我泛紅的眼睛,瞬間尷尬到不行,連站都不太會站了。「等、等我一下。」然後飛快的轉身奔回吧檯,飛快的捧著一盒面紙再度奔回我面前。
「真的太尷尬了。」我笑著抽了面紙擦眼淚,一邊想打圓場化解這個局面。「不好意思喔,我沒事,嚇到你了。」
「雖然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,但是如果妳有什麼煩惱的話,妳也看到了,現在生意不是很好,所以如果妳願意說的話,我也很願意聽。」他幽了自己一默,用很舒服的方式,讓我知道有個很好的聽眾在我面前。「不過先喝喝茶吧,這是隱藏菜單耶,庫存也不多了,我不輕易分享的。」
「好香喔!」我把杯子湊近鼻子,熱氣蒸騰的把水果酸甜味帶進來,頓時有一種放鬆的感覺,輕輕啜了一口,既有果香的清爽,也有紅茶的醇厚,一下子讓緊繃的情緒放鬆了不少。
「怎麼樣,厲害吧。」看著我的表情變化,老闆露出很得意的樣子,有些孩子氣。
「對對對,你厲害,以後我來都要喝這杯隱藏菜單。」無視老闆的哀號拒絕,我又享受的啜了幾口,心情也逐漸平穩了下來。「我有一個對我很好很好的男朋友,從剛認識就對我很好,追求我的時候也對我很好,交往的時候對我更好。」
想了想,我還是決定將心裡的事告訴今天才認識的咖啡店老闆,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對彼此一無所知,訴起苦來才沒有心防。
「我也不是不懂得珍惜,只是好像一直沒有和誰長久交往的能力,遇到困難的時候,就覺得逃跑是最容易也最快的解決方式,以前這樣做的時候,也就這樣過了,但這次卻過不了。剛才收到幾張照片,才突然發現,是我一直逃避,但他沒有變,一直在等我,是我把這段感情推下去的。」
「推下去哪?」
「……隨便,懸崖、山谷、地獄……」我忍不住白了重點誤的老闆一眼,開始思考我是不是選錯人訴苦。
「我開玩笑的。」老闆訕訕笑了一下。「好,我們還不熟,不能這樣開玩笑。」
「總之,我覺得很後悔,但好像沒有復合這個選項。」
「為什麼這麼覺得?」
「說不出口吧,畢竟自己一直以來這麼任性的做了那麼多荒唐事,也沒有好好對待他給我的好,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要求復合。」
「就,走到他面前,跟他說,欸,復合吧!」
「……我們真的還沒有這麼熟。」
「好。」老闆故作正經的點點頭。「妳繼續說。」
「是也沒什麼好說的了……」我嘆了口氣。「知道這段感情再也回不來也就算了,還知道是我自己把一切搞砸的,感受實在太複雜了。」
「可是,一般人遇到這種情形,不是至少會試試看挽回一下嗎?」老闆忍不住歪了頭,很是不解。「我覺得……妳好像想都沒想就放棄了,是錯覺嗎?」
「應該……不是錯覺。」我乾笑著,心虛的對他比出一個讚。「你好厲害,第一次見面就這麼一針見血。」
離開張倚翰之後落下的病根一直都沒好,當時選擇在感情中做一個背德的人,帶來強大的副作用,我開始認為自己並沒有資格真正的擁有一段真心的感情。每次談戀愛,當兩人之間出現了一些小縫隙,就會草木皆兵的認為報應再次降臨,大魔王彷若一陣煙消失無蹤的那天,也隨之剝奪了我對於感情的信任和安全感,這些重要的組成分子,再也沒有出現過。
無論是信佑,或是再更之前的幾任男友,都是在這樣的狀況下很輕易的分手、結束。雖然每次對於分手總有很輕巧的理由讓自己好過,但追根究柢,我始終很清楚,結束這一切的是來自於我對感情的自卑,一種我不配得到幸福的不信任感。
和鄭律文交往的這段期間,我一度覺得幸福,一度覺得這輩子是不是可以這樣走下去,一度忘了自己的病根。他懂得包容,懂得循循善誘,直到被我任性的推拒在門外。
復發的自卑感成倍的漲大,讓我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他的溫暖。
放棄吧,他和天真開朗的宣宣可以有一段更好的戀愛,而我還是適合周而復始的重蹈覆轍。
咖啡店門被推開,終於有客人光顧,老闆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。「很多事情其實沒有這麼複雜,但如果想不開,就算了。」
「啊?」好,我確定了,他真的不是一個好的訴苦對象。
※
第一次光顧的時候雖然聊了很多心裡的事,卻很荒唐的連老闆的名字都不知道,而且陸陸續續的去了好幾次,都不記得問這件事,最後總算在過了兩周之後記得要問,還不意外的得到了老闆的嘲笑。
這家咖啡店叫做「光年」,他叫做耀光,是光年當中的光。
「那年呢?」
「年是啟年,是我的男朋友,遠在加拿大的男朋友。」
他們是大學時的同房室友,也是耀光第一次情竇初開,同性相愛的戀情讓他愛的低調,也愛的忐忑,他害怕讓傳統的家裡察覺,也不知道如何面對社會異樣的眼光。
相較於他,啟年愛的坦蕩成熟,也懂得包容他的敏感多愁,當時他們很喜歡做關於未來的夢,大學畢業以後再也不受家中的束縛,兩人一起開一家小小的咖啡店,養幾隻他們都很喜歡的狗,為自己的生活而活。
但夢沒有做多久,大學念到一半,戀情就被系上多事的教授發現,教授是爸媽的好友,一場風雨就這樣雷電交加的引爆。「除了我哥,家裡沒有任何人支持我,我爸媽、很疼我的爺爺奶奶、叔叔伯伯那些親戚,都再也不跟我說任何一句話,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一樣。」
他和啟年越來越低調,甚至轉為地下情,雖然沒有分手,龐大的壓力卻讓他患了憂鬱症,無論啟年怎麼努力,都只換來他越來越消瘦厭世的臉龐、越來越躲避的態度。然後他自殺了,自殺前傳給啟年的唯一一封訊息是:「都是你害的,再也不要煩我。」
「我哥及時把我送到醫院救了我一命,後來,我休學了,啟年也消失了,他跟我哥說他要去加拿大,從此再也沒有消息。」
從第一次來光年開始,老闆的眼神就一直很單純,也很溫柔,這是第一次,看見他眼裡充滿哀傷。
「都過去了。」我張開雙手,很心疼的擁抱了他,忍不住設身處地的紅了眼眶。「會好的。」
「妳跟當初的我真像。」他輕輕推開我,失笑的搖搖頭。
自殺獲救之後,已經出社會有經濟能力的哥哥幫助他脫離家庭,兩人一起在外租屋,遠離壓力來源,又有個親近的後盾哥哥陪伴,減輕許多憂鬱症狀,但心裡頭的那根刺卻還存在著,那根因為啟年的消失而刺進心裡的刺。
「一開始我一邊告訴自己都過去了,會好的,但三不五時,就會想起啟年,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裡,他的成熟他的包容,然後再會想起我有多沒用,多對不起他,然後……那些努力讓自己好起來的舉動,就全部徒勞無功。」
哥哥告訴他,一切都不會過去,無論做了多少努力,都只是意圖欺騙自己的堤防,築的再高,外頭的水不減反增,終究會越過堤防。不如學會游泳,面對湧進的水,無論淹的再高,永遠都可以在水之上。
「所以後來,我開始試著接受,我就是那個不勇敢、辜負了另一半的懦夫,我就是狠狠傷了他的心,我真心覺得抱歉,但我也知道,即便我悲慘的度過餘生,也無法改變這個已經發生的事實,所以,我把這些,好好的放在心上,然後開始試著做一個我期待中的自己。」
耀光開始努力打工,也搬離哥哥的房子獨立租屋生活,認養了幾隻和啟年說好要養的狗,省吃儉用了兩年存了一些錢,加上哥哥的資助,總算開了這間他和啟年說好要開的咖啡店。
「我不知道啟年還會不會回台灣,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知道我在等他,不過這是我想實現的未來。」
「我想當初,啟年離開台灣的時候一定很傷心。」聽著這個悲傷的故事,我無可避免的想起綠茶,那個曾經和啟年一樣包容、一樣被傷了心、一樣消失的男人。
「希望他回來的那天,可以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,不會再讓他傷心了。」他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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